作画的画师,名叫王逵,他在文殊殿西壁题记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年龄:「画匠王逵年陆拾捌」。金大定七年(1167 年),68 岁的他带着徒弟们完成了文殊殿的壁画,而在九年前,他和另一名画师王道一起完成了水陆殿的壁画,只可惜今天我们已无法看到。
水陆殿碑上有「极感厚人矜闵,一方相乣,命工图像,凡绘水陆一会」的记载以及「御前承应画匠王逵同画人王道」的题名。此处历来是征战之地,埋骨无数,水陆画这种题材正是用以超度这些战死的亡灵。大殿的兴建和壁画的绘制,应当是当地的邑社人员为了纪念阵亡之士而集资促成的(也有学者认为是海陵王完颜亮为了超度被自己所杀的宗亲亡灵,以求得内心安宁而作的秘密安排)。「御前承应」说明王逵属于宫廷画师,但金代并没有实体画院,像他这样的画匠,通常是临时受朝廷征召而画,画完就走。
文殊殿的壁画中有许多北宋街市与民俗的影子,其绘画风格也与北宋院体画很接近。史料中找不到画师王逵的记录,但据此我们大致能还原出他一生的轨迹。
王逵年轻时很可能曾在北宋宣和画院中学画,靖康之变时 28 岁,已学有所成,成为了一名技法纯熟的宫廷画师。无论是宫廷生活,世俗题材,还是建筑界画,他都能手到擒来。金军攻破汴梁城后,掳走了大量的北宋宫廷画师,王逵也成为其中一员,从此作为「御前承应」服务于金廷。
在金国,王逵目睹了金中都(即今天的北京)的营建,同时又留有汴梁城的记忆。当他在岩山寺作画时,便将这些都市的鲜活场景一一复原在大殿的墙壁上。
整铺壁画最厉害的就是构图,画面以一组宫殿内外的建筑为主体,将佛传故事的情节巧妙地安排进城中各处。不同故事的排布非常自由,不像许多连环画以云气山石等物作生硬的分隔,从而形成一种异时同图的意趣。宫殿之外还有热闹的街市,远处(画面上部)有绵延的山水云气,一眼看去,内容极为丰富而又浑然一体,这种通景式构图让人眼前一亮。
这种画法其实也反映了当时绘画艺术的流变。北宋时,文人画兴盛,以花鸟、山水、市井生活为题材的小型卷轴画逐渐取代了大型宗教题材的壁画,成为人们日常欣赏的对象。此时寺观壁画便也顺应潮流,将佛教主题和当时流行的绘画题材融合,形成了新的形式,除岩山寺外,高平开化寺的北宋壁画也是如此。可惜留存至今的实例还是太少,但好在这两处水平都很高,完全不输于当时有名的卷轴画。何况比起小小的卷轴,此等尺度之下的宏大画面,更让人叹为观止。
在壁画衰落的年代,能留下这样光辉的作品,全仰赖于那些只留下一个名字甚或连名字都没留下的画匠们。今天,人们排着长队争相观看《清明上河图》《千里江山图》,而这些震撼人心的寺观壁画却依旧门庭冷落,甚至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,这让我感到相当不平。
鬼子母来源于印度的女神诃利帝母。相传其前世为牧牛人妻,受五百人之邀参加王舍城的法会,途中不慎流产,而这些人均弃之不顾,为此,她发毒誓来生投胎为夜叉,要吃掉王舍城中的小孩。后被佛祖降服,成为护法的二十诸天之一。鬼子母后与民间宗教结合,演变为送子娘娘,民间敬拜以祈求生育。
研究者们对此也是众说纷纭,但无论是对金廷的暗讽,还是对和平的祈求,王逵或者背后的供养人一定有自己的想法。只是这答案可能还需要更为清晰的图像来确证。
撇开主题不说,壁画中的人物,从宫廷贵族到市井小民皆着汉人服饰,反映的风俗也大都来自北宋。王逵所绘的建筑则融合了宋金的样式,根源还是北宋,傅熹年考证过西壁所绘宫殿的形制,其平面图中殿宇与门楼的位置就与汴梁宫殿几乎一模一样。可以说这就是一幅画在墙壁上的《清明上河图》,极有可能融入了画师对旧都的情感。
此时此刻,站在文殊殿里的王逵已经快七十了,这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作画的机会了吧。四十年前,汴梁城陷落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,多少人妻离子散,远走他乡。他自那年离开后便再也没回去过,而今年近古稀,仍想渡过黄河去看一眼,然而,这愿望怕是没法实现了。
王逵又想起年少时在画院认真学画的场景,想起如梦一般的宫廷生活,想起汴梁城里热闹的人群,想起当年在酒楼里和朋友痛饮的欢愉。如今这一切都已烟消云散,心中只余怅恨。
既然这是最后一次作画,那干脆拿起笔,让这记忆在笔下复活吧!既然现实中的汴梁城早已繁华不再,那就在这墙上重建心中的汴梁城,重现那些逝去的生活吧!对故土的思念,在这间并不大的佛殿内,就这样最后一次熊熊燃烧。
不知当年王逵带领弟子们完成整幅壁画,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,心中可有波涛汹涌?
八百多年过去,我们何其幸运,得以在此看到这座记忆中的永恒之城。